滇南深山里的百年密码:富源多乐张氏宅院的三重生 │ 游曲靖
滇南深山里的百年密码:富源多乐张氏宅院的三重生
在云南曲靖富源县墨红镇多乐村的山坳里,一座青瓦白墙的院落静卧于青山之间。门楣上“积善余庆”四个隶书大字虽已褪色,却仍能看出当年雕刻的力道;天井里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,缝隙间长出的野菊正随风轻摇——这里是张氏宅院,一座承载着张氏家族七代人记忆、见证滇南山区百年变迁的“活态史书”。从盐马古道的马蹄声,到耕读传家的书墨香,再到当代文旅的新生机,这座老宅用斑驳的砖雕、泛黄的族谱和依然鲜活的烟火气,书写着一部比史书更生动的“民间志”。
一、从江西到滇南:一个家族的迁徙与扎根史
(1)盐马古道上的“外乡客”
多乐村地处滇黔交界的多乐河谷,自古是云南连接贵州、广西的“盐马古道”支线要冲。据《富源县志·交通卷》(2005年版)记载,清代滇南盐运主要走“罗平—墨红—盘州”一线,多乐村因“依山傍水、商队必经”,成为马帮歇脚的重要驿站。张氏先祖张德贵,正是清嘉庆十年(1805年)随江西商帮沿盐马古道入滇的“外乡客”。
“我太爷爷说,老祖宗挑着货郎担翻山越岭,走到多乐时,扁担断了三根。”张氏第6代孙张守明(68岁)指着堂屋的“江西迁滇路线图”说,“他最初在村里卖针头线脑,后来发现多乐盛产优质煤炭,便联合几个同乡开了煤窑,慢慢攒下家业。”宅院后墙至今保留着一方“煤渣砖”——这是当年烧煤剩下的废料,被张德贵用来加固院墙,“老祖宗说‘废物不废,留着给子孙看创业难’”。
(2)“亦商亦农”的生存智慧
与其他盐商家族不同,张氏从经商起家后,迅速转向“耕商结合”。据《墨红镇志》(1998年版)记载,张德贵的次子张文焕(张氏第2代)在清道光年间(1821-1850)购置了20亩水田,并请来四川木匠修建宅院。宅院的布局暗藏玄机:正房坐西朝东,避开冬季的西北风;厢房向南延伸,正好遮挡夏季的烈日;后院还挖了一口“四眼井”,既满足生活用水,又能灌溉菜园。
“老祖宗常说‘钱是流水,田是根’。”张守明的父亲张正荣(89岁)摸着堂屋的柱础回忆,“宅院建好那年,正好赶上大旱,别的商队都走了,我们家靠后院的菜园养活了半村人。”这种“经商积累财富、农耕稳定根基”的策略,让张氏家族在动荡的晚清得以保全,甚至还在清咸丰年间(1851-1861)捐资修建了多乐村的“义济桥”。
(3)乱世中的“守护者”
张氏宅院的历史,也与近代中国的苦难紧密相连。民国二十七年(1938年),日军侵入滇东,多乐村因靠近交通线成为重灾区。据张氏族谱(1990年续修本)记载,当时宅院的老主人张学渊(张氏第5代)将自家粮仓打开,连续三个月给躲进宅院的200多名村民煮稀饭;还将后院的厢房租给抗日伤兵作为临时医院,“伤兵的血渗进青石板,至今还能看到淡褐色的痕迹”。
1949年后,张氏家族主动将宅院的部分房间交给集体,用作村小教室和粮库。“我小时候就在这里读书,黑板就挂在‘松鹤延年’的木雕前。”张守明指着正厅的木梁说,“老宅不仅是我们家的,更是全村的‘共同记忆’。”
二、火塘边上的建筑诗:滇东民居的“多乐样本”
(1)“一颗印”的在地化变身
张氏宅院是典型的滇东“一颗印”民居(三间四耳一照壁),却在细节中融入了多乐村的独特需求。主建筑为“三间两耳”格局(正房三间,左右各一间耳房),但因多乐河谷冬季多雾潮湿,耳房特意加高了半米,“这样雾气不会漫进堂屋”(张正荣语)。建筑采用“穿斗式”木构架,柱、梁、枋全用本地红椿木,这种木材自带香气,能驱赶虫蚁,“300年了,梁上连个虫眼都找不到”(墨红镇文物管理所所长李宏介绍)。
最特别的是照壁:传统“一颗印”的照壁多为素面或简单砖雕,而张氏照壁却嵌有9幅“生活图景”——从“春耕”“夏耘”到“秋收”“冬藏”,每幅图都刻着具体的农具和作物,甚至连“打谷桶”的榫卯结构都清晰可见。“这是老祖宗教我们‘不忘本’。”张守明的妻子王秀芬(65岁)指着照壁说,“每年收稻子,我都会带孙子来这里,指着‘打谷’图讲‘粒粒皆辛苦’。”
(2)“会说话”的装饰密码
宅内的装饰堪称“微型多乐史”:正厅隔扇门的“二十四孝”木雕中,孝子手中的“孝帕”竟织有彝族的“太阳纹”;厨房梁枋上的“渔樵耕读”彩绘里,樵夫背篓里的柴枝是当地常见的栎木;就连厕所的门楣上,都刻着“肥水不流外人田”的俚语——这些细节,全是张氏先祖观察本地生活后设计的。
最珍贵的是二楼的“百鸟朝凤”木雕:一只凤凰立于梅树之上,周围环绕着锦鸡、画眉等24种鸟类,每只鸟的羽毛纹理都不同。“这是我太奶奶的陪嫁,她是从彝族土司家嫁过来的,所以木雕里融合了汉彝两族的审美。”张守明翻出一本旧相册,里面有张1958年的全家福,“你看,照片里太奶奶穿的‘大襟衣’,绣的就是木雕里的太阳纹。”
(3)“活”的功能分区:从“避难所”到“文化客厅”
老宅的功能布局随时代不断“生长”:清末时,前院是煤窑的记账房,中院是家族起居空间,后院是私塾;抗战时期,前院变成难民避难点,中院改作临时诊所;1980年代,随着家人搬离,部分房间一度空置,木雕被虫蛀,照壁掉漆;如今,前院被改造成“多乐村史馆”,陈列着老煤镐、旧粮票和族谱;中院保留了传统的“堂屋+卧室”格局,墙上挂着张氏历代祖先的画像;后院则成了“乡村会客厅”,周末常有村民带着孩子来写作业,游客来体验打糍粑、烤土豆。
“老宅不是死的,它会跟着日子变。”王秀芬指着堂屋新增的二维码说,“扫码能听我讲‘老宅的100个故事’,上次有个上海的游客听了,专门寄来自己家的老照片,说要和我们‘交换记忆’。”
三、从“守业”到“传薪”:老宅里的文化基因
(1)“耕读传家”的教育坚守
张氏家族最骄傲的,是从未中断的教育传统。据族谱记载,清道光至光绪年间(1821-1908),张氏共出过3位秀才、1位廪生(张文澜)。张文澜(张氏第3代)在宅院内创办“映雪书斋”,免费教授村民子弟读书,还自费刊印《弟子规》《三字经》发给穷孩子。“我爷爷说,书斋的学费是‘一升米换一节课’,穷得交不出米的,就帮着扫院子抵账。”张守明的儿子张磊(32岁,村文书)说,“现在村小的教室还在老宅隔壁,每年开学,老师都会带学生来这里参观。”
(2)“家有大事,全院共承”的仪式传承
张氏宅院的“活”,更体现在代代相传的生活仪式里。每年春节,全族要在堂屋举行“祭祖礼”,由族长领读《张氏家训》(内容为“勤为本、俭为德、和为贵”);女儿出嫁时,要在照壁前系上红绸,绕“百鸟朝凤”木雕走三圈,寓意“凤凰于飞,家族永昌”;新生儿满月,要抱到“映雪书斋”摸一摸旧书桌——“沾沾文气”。
2021年春节,阔别家乡15年的张磊从昆明赶回,跟着爷爷学做“祭祖饭”(用多乐的红薯、腊肉和野葱熬制)。“奶奶说,祭祖饭里必须放一把野菊花,因为老祖宗当年逃荒时,靠吃野菊花活了下来。”张磊笑着说,“现在年轻人回来,都要学这个,说是‘比吃火锅有意义多了’。”
(3)当老宅遇见新时代:年轻人的“文化反哺”
曾经,张氏宅院也面临“空心化”危机:年轻人外出打工,老屋无人修缮,部分木雕被白蚁蛀蚀,照壁的彩绘脱落。转折发生在2020年——张磊大学毕业后,放弃了城市的工作,带着“乡村文旅”的想法回到多乐村。“我想让老宅‘活’起来,而不是‘等死’。”他牵头成立“多乐文化合作社”,动员12户族人一起修缮老宅:用传统工艺修补木雕,请云南大学的专家来做3D建模,还设计了“老宅体验游”线路(包括听族长讲故事、学做传统美食、夜宿老宅)。
如今,每到周末,老宅里挤满了学扎染的孩子、拍短视频的游客,还有特意从外地赶来的文化研究者。“上个月有个作家来住了一周,说要把老宅写进小说里。”王秀芬翻着游客留言本,眼睛发亮,“有句话我记下来了:‘老宅不是博物馆的标本,而是会呼吸的文化。’”
站在张氏宅院的天井里抬头,青瓦缝隙间漏下的阳光,在青石板地面洒下一片斑驳。这里的一砖一瓦、一梁一柱,都藏着滇南山区的温度:它记录过马帮的喧嚣,见证过书声的琅琅,经历过战乱的伤痛,也正书写着新生的故事。正如张磊所说:“老宅是我们的根,也是我们的桥。它连接着过去和现在,也会通向更遥远的未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