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良纺织厂:从棉纺轰鸣到时光标本 一座滇东老厂的70年兴衰密码 │ 游曲靖
陆良纺织厂:从棉纺轰鸣到时光标本 一座滇东老厂的70年兴衰密码
在云南曲靖陆良县城的东北角,一片青灰色厂房静默矗立。斑驳的红砖墙上,“陆良纺织厂”五个鎏金大字虽已褪色,却仍能让人想起上世纪80年代,这里机器轰鸣、纱线飞舞的热闹景象。这座始建于1958年的老牌纺织企业,曾撑起滇东纺织业的半壁江山,也见证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制造业的沧桑变迁。今天,我们走进这座“工业活化石”,解码它的前世今生。
一、根植红土:滇东棉纺的基因密码
1.从“棉乡”到“纺城”:地理基因的选择
陆良坝子是云南著名的“鱼米之乡”,更因适宜的气候成为优质棉花产地。据《陆良县志(1993-2010)》记载,上世纪50年代,全县棉花种植面积超5万亩,年产皮棉超4000吨,“陆良棉”因纤维长、色泽白,曾是云南纺织业的“明星原料”。1958年,为响应国家“大办工业”号召,结合本地棉花资源,云南省纺织工业厅选址陆良,投资280万元(相当于当时3000户农民年收入总和)筹建陆良纺织厂,由此拉开了滇东纺织工业的序幕。
2.“三线建设”的隐秘注脚:时代的馈赠
尽管未被列入官方“三线建设”重点项目名录,陆良纺织厂的选址却暗合了三线建设的核心逻辑——依托资源、服务区域。原厂档案显示,1964年国家纺织工业部曾派专家组实地考察,认为其“紧邻原料产地、交通便利(距南昆铁路陆良站仅3公里)、辐射滇黔桂”的区位优势,适合作为西南纺织业的“战略补充点”。这一判断,为后来厂子的壮大埋下了关键伏笔。
3.“全民办厂”的集体记忆:从农田到车间的身份转换
1959年,首期工程投产时,全厂仅3台细纱机、200名工人,其中80%是从周边农村招来的“纺织新手”。58岁的退休工人李桂英回忆:“我是1962年进的厂,当时村里敲锣打鼓送我去,说‘织布工人吃皇粮,比种地强’!”为快速培养技术骨干,厂里与昆明纺织专科学校合作开设“陆良班”,累计输送200余名技术工人;同时,组织“师徒结对”,老工人手把手教“络筒”“整经”,车间里常能看到“白天机器响,晚上灯盏亮”的苦训场景。
二、沸腾岁月:车间里的烟火与荣光
1.“万锭轰鸣”:鼎盛时期的工业美学
1985年,陆良纺织厂迎来高光时刻:历经27次扩建,厂区占地从最初的20亩扩展至280亩,拥有环锭纺纱机3.2万锭、织布机500台,年产值突破1.2亿元(相当于2023年约3.5亿元),职工人数达4200人,成为西南地区规模最大的棉纺织联合企业之一。老职工王建国(曾任技术科科长)至今保留着1987年的工作笔记:“3万锭车间,每分钟纱线飞转800米,机器声像闷雷,地面震得茶缸子直跳。”那时的车间,是陆良县城的“经济心脏”——每到发薪日,厂门口的信用社排起长队;周末的职工食堂,能同时容纳800人就餐;厂子弟学校的朗朗书声,能飘出半条街。
2.“纺织娘”的荣耀:技术革新中的女性力量
在陆良纺织厂,“纺织女工”是最耀眼的群体。上世纪80年代,全厂女职工占比超75%,她们中诞生了“全国纺织系统劳动模范”张秀芬、“云南省操作能手”杨丽华等先进典型。张秀芬的徒弟、现年52岁的刘芳记得:“师傅要求‘接头不过三根纱,断头率不超0.5%’,她手指被纱线勒出血泡,就用胶布缠上继续干。”为提升效率,女工们自发组织“攻关小组”,1989年成功改进“细纱落纱法”,将单班产量提升15%,相关经验被《中国纺织报》报道。厂工会还创办了“纺织文艺宣传队”,《纺织姑娘》小合唱曾赴省城演出,《云南日报》称她们是“车间里的文艺轻骑兵”。
3.“企业办社会”的温暖与负担:从“厂”到“城”的延伸
作为典型的“单位制”企业,陆良纺织厂不仅是生产基地,更是职工的“第二个家”。厂区内设有职工医院(设内科、外科、妇产科,能做阑尾炎手术)、子弟学校(从幼儿园到高中)、职工俱乐部(配备电影放映机、篮球场)、职工宿舍(“红砖楼”“青瓦房”分等级分配),甚至还有自己的幼儿园和理发店。退休教师陈淑兰回忆:“我家三代人都在厂里上班,孩子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没出过厂门。”但这种“大而全”的模式也给企业带来沉重负担——1990年,厂里用于后勤的支出占比达28%,接近当年利润的1/3。
三、破茧重生:老厂房里的时代转调
1.90年代寒冬:市场浪潮下的“生存大考”
1993年起,随着国家纺织业“压锭限产”政策推进,加上乡镇纺织企业的崛起,陆良纺织厂的优势逐渐弱化。1998年,全厂棉纱库存积压超500吨,负债率达82%,职工月工资拖欠达3个月。原副厂长赵振华回忆:“当时车间里机器停了一半,工人们蹲在墙角抽闷烟,有人甚至把工作服拿到市场上卖。”为求生路,厂里尝试“退二进三”——将部分厂房出租给个体商户开超市、餐馆,职工分流至后勤岗位,但杯水车薪。
2.转型突围:从“制造”到“智造”的艰难转身
2005年,在政府主导下,陆良纺织厂完成股份制改革,成立“陆良纺织集团”,引入浙江民营资本3000万元,淘汰落后产能1.8万锭,引进德国气流纺设备5000锭。这次转型让企业“起死回生”:2010年,集团产值回升至8000万元,产品从单一的纯棉纱扩展到混纺纱、特种纱,客户覆盖广东、浙江等纺织产业集群。技术科科长周明介绍:“现在一台气流纺机相当于过去10台细纱机的产量,能耗降低40%,我们的纱线还通过了国际有机认证,出口到了东南亚。”
3.工业遗产的新生:老厂房里的“文化+”探索
2018年,陆良县将纺织厂核心区(120亩)列为“工业文化遗产保护单位”,启动“纺织文化创意园”改造项目。如今,老办公大楼变身“纺织博物馆”,陈列着1958年的首台细纱机、1980年代的纺织工服、职工手写的“生产日志”;原织布车间改造为“非遗工坊”,邀请本地彝族绣娘、苗族蜡染传承人入驻;厂区中心的“大喇叭”遗址,成了年轻人拍照打卡的“网红点”。最让老职工欣慰的是,2022年,厂子弟学校与县重点小学合并,原校址改为“纺织工业研学基地”,每年接待学生超5000人次。“孩子们摸着老机器问‘这是什么’,我觉得,我们的青春没白费。”李桂英说。
从1958年的荒地上竖起第一根烟囱,到2025年的创意园里飘起咖啡香,陆良纺织厂的70年,是一部浓缩的中国制造业奋斗史。它见证过计划经济的蓬勃,经历过市场经济的阵痛,更在转型中探索着传统与现代的融合。那些泛黄的老照片、锈迹斑斑的机器、口口相传的“纺织故事”,早已超越了企业的范畴,成为一代又一代陆良人共同的记忆符号。正如厂史馆墙上的标语:“纱线会断,但精神不断;机器会老,但初心不老。”